耶穌在世的最後一個晚上,是在一棟預備整齊的樓房中與眾使徒一起度過。在他們享用逾越節的筵席前,耶穌束上手巾為門徒們洗腳,在這最後一夜,再次向門徒展現謙卑服侍的愛,也吩咐他們彼此相愛。耶穌也在這最後晚餐中,講論了許多關於他即將離去的事,以及聖靈保惠師將會下來替代他的位置,而這真理的靈將會做出真理的教導與見證(約翰福音 13-17章)。
這個晚上不僅滿有耶穌的教導,耶穌也同時指出將要出賣他的使徒猶大,在門徒中引起一陣騷動。然而,更重要的,是他以戲劇性的行動擘餅與舉杯祝謝,一是象徵他為我們所捨的身體,一是象徵他以血所立的新約。在這,他成就了舊約先知耶利米的預言(耶31:21-34),神的赦罪之恩即將在他犧牲之後成為事實,他的死使神的子民與神能夠建立新約的關係。
雖然,門徒們在這最後的晚餐中,並不能完全明白耶穌的舉動,甚至還為自己的位份爭論,而看似忠貞為主的彼得,也被耶穌指出他將會三次不認主,但是,卻無損這個逾越節筵席的神聖意義。這些發生在樓房中的事,都被紀錄在新約四福音書中,成了我們所熟悉的最後晚餐。
在早期閱讀與書籍並不普遍的年代,圖像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,在初期基督福音傳播之際,便借重了圖像,讓更多人可以明白耶穌基督的教誨與救恩。最後晚餐預示了耶穌捨身的愛,自然成為教義的重心,像擘餅舉杯,最後成了教會中的聖餐儀式,讓信徒可以藉此紀念耶穌。不過,要到大約西元500年左右,最後晚餐的場景才發展成為完整的圖像。在義大利拉文納(Ravenna)城中聖阿波林納大教堂(Basilica di Sant’ Apollinare Nuovo)的鑲嵌壁畫中,便有一幅最後晚餐的圖像。這幅圖像依然保有古羅馬餐宴的傳統,食物由酒、餅與魚組成。在早期基督教中,魚成了基督的象徵,因為當時希臘文中的魚:ΙΧΘΥΣ的五個字母,正好是「耶穌基督 神的兒子 救世主」(Ίησοῦς Χριστός, Θεοῦ Υἱός, Σωτήρ")的第一個字母。從使徒們的姿勢,可以看出原來羅馬時代的用餐習慣,他們是半躺著圍著一張桌子,而耶穌則位居最左邊的主人席。
到了七世紀,由於用餐習慣的改變,半躺的姿勢便被坐姿取代,而耶穌心愛的門徒約翰,則坐到耶穌身旁,多半把頭靠在耶穌的胸前或肩上。這種安排其實是依據約翰福音的一段記載來的:「有一個門徒,是耶穌所愛的,側身挨近耶穌的懷裏。」(13:23)至於彼得,多半被安排在耶穌的左邊,而出賣耶穌的猶大,則是坐在耶穌的斜對面,或是單獨被隔離出來,不與使徒們同坐。這樣的圖像安排,比較凸顯出賣的事件,而不強調聖餐的意義。

杜奇歐(Duccio di Buoninsegna, c.1255 – c.1318),最後晚餐,聖母加冕系列(Maesta)之一,蛋彩木板,1308-1311,義大利西耶納大教堂美術館(Museo dell Opera del Duomo Siena)。
十四到十六世紀之際,最後晚餐圖往往成為義大利修道院食堂中的裝飾壁畫。藉著圖像,修院中的修士彷彿與主耶穌基督一起共享筵席,追懷耶穌捨身為人類贖罪的行動。因此,這些壁畫的構圖有其固定模式,耶穌與門徒們坐在一張長方形餐桌後,只有猶大獨自一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。這種構圖有其考量,打破之前圍坐構圖中,不易刻畫某些使徒的表情的缺憾。
如此一來,我們便可看出達文西知名的《最後晚餐》壁畫構圖的由來與其在當時的獨特之處。達文西的壁畫正如當時義大利的流行趨勢,是為米蘭的恩寵聖母修道院(Santa Maria delle Grazie)食堂繪製。基本上,達文西也是採用易於呈現畫面人物表情的長桌構圖,不過,他把猶大重新安排進入使徒之中,則是當時的一項突破。達文西的畫面描繪出耶穌宣稱使徒之中有人要出賣他的那一刻,因而引起使徒們的騷動。達文西在使徒們的表情與肢體動作上大下功夫,整個畫面除了耶穌外,使徒們的動作與表情都顯示出某種程度的不安,有的緊張站立,甚至衝到耶穌身旁,有的則私下議論。至於一般最後晚餐中最明顯的主角:約翰、彼得與猶大,都被達文西安排在耶穌左側,這種選擇亦是打破了當時最後晚餐的習慣表現方式。

達文西(Leonardo da Vinci, 1452-1519),最後晚餐,蛋彩石膏壁畫,1494–1498,義大利米蘭恩寵聖母修道院(Santa Maria delle Grazie, Milan)。
約翰並未靠在耶穌身邊,反而偏過頭,刻意留出距離,看似略顯憂傷,他那女性化的樣貌,則成為後人的猜測與爭議所在。不過,分析之前最後晚餐中的其他約翰形象,倒是見到一個有趣的一致性。在聖經記載中,約翰不僅是耶穌心愛的門徒,年紀也是最小的,他所寫的《約翰福音》大約於西元90-100成書,離耶穌被釘上十字架將近60-70年,可以推測他成為耶穌門徒時,年紀應該不會超過二十歲。在當時的義大利,年輕的男子通常會被畫成略具女性特質,這在達文西的其他作品中亦可見到。
彼得一如聖經中的記載,是個容易動怒的人,在達文西的畫作中,可以看出他的性格,同時,他手中握了一把刀,可能藉此暗示他在客西馬尼園耶穌被捕時,拿刀出手傷了一名士兵的情境。猶大倒是略顯驚慌,可能因為自己的計謀被當眾揭穿,他手中握著一個布囊,可能是裝著他出賣耶穌獲得的錢,也可能象徵他在使徒中管帳的身份。和其他使徒相比,他被陰影遮住,這種表現方式,或許應驗了經文所言:「但賣人子的有禍了!那人不生在世上倒好。」(馬可福音 14:21b)
為了豐富最後晚餐的神學意義,達文西便在基督的形象上多費思量。他以三角構圖的方式來安置基督,耶穌雙手攤開,分別指著麵包與酒杯,形成一個明顯的三角形。這樣一來,耶穌犧牲與救贖的聖餐意義便被指明出來,而三角型也象徵著三位一體,耶穌後方的三扇窗戶,甚至十二位門徒三個一組等作法,讓三這個數字在畫面中不斷重複,亦是呼應三一真神的基督教義。
在文藝復興的德國,格林瓦德(Matthias Grünewald, c.1470- 1528)這位傳奇畫家也留下一幅《最後晚餐》,不像此時期的義大利,他依然保留著圍坐的構圖,而且安排猶大站立,藉以和其他使徒區隔開來,凸顯他的身份。另外兩名使徒,約翰和彼得,也是按照傳統的位置與姿勢入畫。似乎,義大利的流行風尚並未波及德國,甚至連人物刻繪,格林瓦德都刻意選用中古時期的純樸造型,看來對中古虔誠的精神世界戀戀不忘。耶穌在畫中指著一只烹煮好的羔羊(這時晚餐的主角由魚換成了羔羊,乃是體現猶太人離開埃及時過逾越節的精神,以宰殺的羔羊代替各家的長子,一如耶穌為眾人的罪被釘上十字架一般,成了贖罪的象徵),猶大正起身拿著杯子往前,乃是對應經節耶穌所言:「同我蘸手在盤子裡的,就是他要賣我。」(馬太福音 26:23a)
和文藝復興晚期義大利威尼斯的大畫家丁托列托(Tintoretto, 1518-1594)晚年的《最後晚餐》相比,之前的相關作品,包括達文西的《最後晚餐》,都顯得動態不足,這不只是人物肢體動作與表情的差異造成的,而是丁托列托的畫面構圖可以納入更多的戲劇場面。他不僅畫出耶穌與十二門徒,也安排了備置晚宴的女侍與僕役,甚至連天使都出現。
乍看之下,我們似乎無法認出這是描繪最後晚餐的畫面,畫面的呈現,比較接近在酒館中用餐的熱鬧場面,角色重點彷彿也被顛倒過來,耶穌與使徒並不在畫面的中心,而是圍著他們的那些女侍與僕役,甚至畫面中央還有隻貓好奇地探頭到籃子中。這種將日常生活融入最後晚餐之中的作法,可以看出丁托列托努力挑戰這個神聖主題的無畏精神。耶穌和使徒仍是坐在長桌旁,但約翰與彼得這時卻站立在耶穌的兩旁,而猶大則穿著紅衣袍單獨坐在長桌另一邊。室內的唯一照明便是天花板上的煤油吊燈,但這樣的光源並不足夠照亮畫面,丁托列托便再透過使徒與耶穌身上的光(猶大沒有光)以及天使半透明的身軀來製造更多的光線。
整幅圖畫採取對角線構圖,軸心就在長桌,由近而遠逐漸消失。這種表現方式已是矯飾主義的作法,打破原有文藝復興建立起來均衡的三角構圖,採用更富戲劇張力的不對稱透視效果。這種戲劇效果因畫面的明暗對比,而更形強烈,是否正在預示耶穌不久後的受難犧牲,亦或是門徒之後將要面臨的挑戰,一如耶穌在這最後晚餐所言:「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,你們將要痛哭、哀號,世人倒要喜樂。你們將要憂愁,然而你們的憂愁,要變為喜樂。」(約翰福音 16:20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