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華阿公店的群聚,掀開了台灣新冠疫情的風暴,雖然源頭應該來自華航的破口,但這種特殊的情慾服務業,卻生成了新的感染鏈,輻射全台。

萬華茶室有其獨特的型態,但仍是情色行業的一環,也是人類社會一直存在的職業。在十六世紀之後的荷蘭地區,這種行業逐漸呈現新的型態,也成為今天阿姆斯特丹紅燈區的前身。分享中名為【老鴇】的作品(圖1),是荷蘭黃金時期的畫家杰拉德·範·洪索斯特(Gerard van Honthorst, 1592-1656)1625年繪製的,正好勾勒出當時情色行業的三個關鍵人物:牽線管理的老鴇、面對客戶的妓女,以及上門的尋芳客。洪索斯特年輕時曾到羅馬學習,深受義大利畫家卡拉瓦喬(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, 1571 – 1610)的影響,運用強烈的明暗對比法來創作。【老鴇】這幅作品中的光源來自桌上的燭光,藉此營造卡拉瓦喬特有的光影對比。

圖 1

不過,從荷蘭當時的社會脈絡來觀察,【老鴇】這件作品反映的是種透過情色事件的道德教誨,並非再現當時社會的實況。十六世紀中葉後,因為宗教改革,荷蘭地區的情色行業經歷新的變革。之前天主教會雖然保守,卻認為情色交易是種必要的惡,採取規範管理的方式。十六世紀時,梅毒這種性病開始在歐洲傳播,人們對性產生新的恐懼,情色行業受到打擊。宗教改革者藉此大力抨擊妓女,情色交易成為禁忌,荷蘭地區自不例外,原本的娼館被關閉,賣淫成為犯罪行為。十六世紀初期,男女群聚飲樂,甚至妓女鬥毆的娼館景象(圖2 : The Brunswick Monogrammist, Tavern or Brothel Scene, 約1540),自此消失。

圖 2

荷蘭此際的性工作者只好化整為零,化明為暗,開始和行政當局鬥法。人們對這類賣淫行為,態度也開始轉變。原本在基督宗教中,妓女雖是罪人,仍可得到救贖,如今卻是罪不可逭。洪索斯特的作品【老鴇】便以藝術手法呈現非法性行為的道德不當,在亮處的妓女正和尋芳客打情罵俏,她綢緞衣服的主色—黃色,是西方藝術史中多用來象徵邊緣人物的色彩,而隱身在左側牽線媒合的老鴇,在這類教化風俗畫作中,多被描繪成上了年紀的女人,神色顯得貪婪。他們所處的空間,已非過去開闊的娼館,而是隱密的房間,藉以躲避查緝。

另外,根據當時的警廳紀錄,妓女年紀多在20-25歲間,她們的穿著,也不是畫面中那種華服,至於老鴇,年紀也不大,多在25-35歲間,而尋芳客,在這類畫作盛行的阿姆斯特丹,多是水手。從史料文獻中觀察,這種情色畫作多與現實狀況有所出入,在宗教改革後的荷蘭,以其特有的表現手法,傳達類似也在當時流行於低地國的虛空畫作(vanitas)的精神。虛空畫作(圖3:Antonio de Pereda, Allegory of Vanity, 約1640)寓意人世無常,名位財勢直如過往雲煙,而情色畫作,則將人類的情慾添上罪惡的基調,刻意凸顯主體的感官慾望,其中的快感享樂便與道德教誨衝突。

圖 3

讓人好奇,十七世紀在荷蘭地區流行的妓院情色畫作,收藏家到底是誰?這些畫作會被掛在哪裡?客廳,還是主臥?有孩子的家庭,是否也會收藏此類畫作呢?透過畫家維梅爾(Johannes Vermeer, 1632-1675),我們大概可以猜測一些當時這類畫作收藏家的心態。是的,就是繪製【倒牛奶的女僕】和【戴珍珠耳環的少女】那位大名鼎鼎的維梅爾。他的岳母瑪麗亞・廷斯(Maria Thins, c. 1593 -1680)就擁有一幅范·巴布倫(Dirck van Baburen, c. 1595 – 1624)繪製的【老鴇】(圖4:1622,波士頓美術館藏)。1622年,這位廷斯女士成婚,而巴布倫的【老鴇】也於這年完成,很難不讓人聯想是否會是一幅新婚畫作。廷斯女士的婚姻後來惡化,1641年,和孩子們搬到了台夫特(Delft),這幅畫作也跟著來到台夫特。1653年,維梅爾和她的女兒卡特琳娜(Catharina Bolenes)結婚,後來也搬進岳母的住處,並在二樓安置他的畫室。

圖 4

維梅爾曾兩次將巴布倫的【老鴇】畫入自己的畫作【音樂會】(圖5:約1663-1666,波士頓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Museum藏)及【彈小鍵琴的女子】(圖6:約1670-1675,倫敦國家畫廊藏)中,一個看來是小型的社交場合,空間較大,可能是客廳或會客室,而另一個則像是女子自己的私密空間。維梅爾這兩幅作品都和音樂有關,其中的小鍵琴更是兩幅畫面的焦點。這個象徵和諧與節制的樂器,甚至讓人聯想到純淨無邪的愛,和妓院或賣淫場所那種放蕩罪惡的情慾,以及不時出現隱喻性愛的魯特琴,呈現鮮明的對比。那些赤裸裸展現色情意念的畫作,雖說包裝著道德教誨,但從畫面妓女豐滿的體態、突出的胸部,以及耽於慾望的笑容,依然流露出強烈的性的刺激。

圖 5
圖 6

1656年,維梅爾也畫了一幅名為【老鴇】的畫作(圖7:德雷斯敦歷代大師畫廊藏),是否是看到他岳母的巴布倫收藏後,試著以此挑戰新的題材?畢竟,他初期的畫作依然不脫傳統的希臘神話及聖經故事,妓院或賣淫場所的日常,或許是個可能的開始。這些妓院情色畫作的道德教誨,其實源自新約路加福音浪子回頭的故事。這個講述小兒子分得家產,之後揮霍浪蕩,散盡財產,走投無路後,重回父親的懷抱。那個揮霍浪蕩的場景,在平面藝術中,往往會安置在妓院裡。維梅爾在處理自己這個題材時,應該也是想到聖經的故事。不過,他的表現方式和之前流行的這類畫作,差異十分明顯,甚至可以說他在試圖打破妓院情色畫作的固定典範。

圖 7

首先,維梅爾的女主角穿著與姿態,就和穿著絲綢華服,坦露乳溝,饗宴行樂的其他這類畫作中的妓女不同。她披著一件白色的蕾絲頭罩,穿著黃色的棉布小外套,神色顯得靦腆節制,讓人不由得想到幾年後他所繪製的【倒牛奶的女僕】,那位專注在工作上,顯得聖潔的女僕。再來,尋芳客的表情,也不同其他此類畫作的尋芳客,少了貪婪陶醉,而多了專注與謹慎,小心翼翼把一塊金幣遞到那位妓女的手中。他那擱在女子胸前的左手,多的是溫柔呵護,而非祿山之爪。至於,那位畫作名稱由來的老鴇,年紀比其他畫作的老太婆樣,來得年輕,只有那一抹邪惡的微笑,提醒我們,她是安排這次性交易的關鍵人物。當時,這類非法交易,老鴇除了牽線之外,還要覓得合適場所,提供酒水與音樂,烘托氣氛,藉此牟取所得,就連妓女額外從尋芳客處得到的收入,亦要垂涎。畫面中比較突兀的,便是左側那位齊特拉琴師,他是唯一一位看向觀眾的畫面人物,露齒微笑,彷彿對畫面中發生的事,有些不知所措。

解釋維梅爾的畫作【老鴇】,並不容易,雖然是妓院場景,但他的保守筆法,讓人乍看之下,無法第一時間聯想到這是賣淫事件。他為何採取這種處理方式?難道是藉此隱喻其他我們現在不好猜測到的事?如果要說這是一幅藉著非法賣淫,來彰顯聖經浪子回頭故事中的神的悲憫,今天的我們,的確很難理解。這是維梅爾24歲的作品,他21歲結婚,這時可能已經搬進岳母的家。他的岳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,在當時新教盛行的台夫特,多少會受到歧視。她的居所位於天主教區,在女兒和維梅爾結婚時,便可能要求維梅爾改宗天主教。維梅爾之前才畫過【基督在馬大和瑪麗亞家中】(圖8:愛丁堡蘇格蘭國家畫廊藏),藝術史家認為這是獻給他岳母的作品。是否這時維梅爾對自己的岳母有了新的認識,看她收藏巴布倫的【老鴇】,所以借花獻佛,並展示自己的技藝,畢竟,在他的【老鴇】中,可以看出他之後的技法已經純熟,也預示了他以室內場景為主的風格。

圖 8

然而,不管是維梅爾的【老鴇】和多數其他妓院情色畫作,都和當時荷蘭地區的妓女實際狀況無關,她們是社會邊緣人物,飽受貧困之苦,人身自由多被管理他們的老鴇束縛,到頭來被性病折磨,或鋃鐺入獄,一生都被歧視。同樣,萬華茶室這種特殊的情慾服務業,其實也讓我們看到性行業的各種困境,尤其在遇到新的社會問題時,困境更被凸顯出來。在人類情慾的宣洩中,性行業的歷史亦是形態各異,但邊緣地位、弱勢、打壓、歧視,幾乎成了這個行業的宿命。荷蘭十六、十七世紀的妓院情色畫作,映射的並非這個行業的實際狀況,而較接近此際荷蘭新興階層的意識型態,將他們對性的期待與對性的排拒,同時包裝成畫面,性不該成為罪惡,而應有著美好的純淨。於是,這種矛盾的想像,促成這類畫作可以登堂入室,進入這個時期荷蘭人的家居之中。